中國遊戲行業在這幾年經歷了劇烈的變化——當然,說實在的,中國遊戲行業每年都在劇烈變化,這個系列應該做得更早些。我們希望這個系列能夠涵蓋遊戲行業的方方面面——無論是從廣度還是深度,都是如此。我們希望能夠涵蓋足夠多的人,從管理者到基層員工,從策劃到市場人員,再到外掛工作室成員,我們希望了解他們的生活和想法。我們最大的希望是能夠系統地記錄遊戲從業者在這些年裡的工作和生活。在未來,也許這些東西能夠幫助另一個時代的人了解我們。
本文是這個系列的第一篇文章,今天的故事是關於一個叫小七的姑娘和她的兩座城市。目前我們還不能估計這個系列策劃的規模和持續時間,但我們保證,只要有好的故事,這個系列就不會停止。
以下是小七的自述。
■ 2019:新人
我是2019年本科畢業的。其實我大學的專業是動畫,後面自學了遊戲美術。我身邊也有一些同事是這樣。大三暑假,我參加了校招,後來被實習的項目組選中了,畢業後就來深圳做遊戲。
我進的這個項目組其實經歷挺坎坷的。在我還沒畢業,去實習的時候,感覺前途大好,一片光明。其實那個時候工作強度已經非常高了,一周6天,基本都是晚上11點之後下班。毫不誇張地說,我當時甚至羨慕路邊賣麻辣燙的工作。那時覺得要是能每天夜裡10點下班,然後有雙休,就已經很幸福了。

但是那個時候就總有個盼頭嘛,覺得這種苦日子會有結束的一天。那時遊戲還在前期開發階段。我想可能上線之後,項目穩定了,就會沒那麼忙。雖然很累,可是感覺前途是一片光明的。而且那個時候,我們組的領導也很厲害。我來實習就感覺自己進步很大,很有自我認同感,覺得沒有在浪費時間,也就有勁繼續工作。不過,畢業了之後再回去正式上班的時候,那個組裡已經走了一小部分人,狀況也沒之前好了。
其實還是因為沒能及時拿到版號。公司在我們這款遊戲的開發上投入了挺大的人力和物力。先測試了一段時間,然後在2019年初,已經準備要不刪檔上線了,這時突然得知了關於版號的新規定,也就是4月公佈的《出版國產網絡遊戲作品審批》。我們需要做的改動很多,就一直沒能拿到版號。這樣耗了半年,遊戲就耗掉了一大半的生命。因為你要一直出新的內容給玩家去玩,鞏固已有的玩家群體,但是又不能收錢。做這些內容都是有成本的,很多人就離開了。有離職的,也有去了別的項目組的,走了不少。
我記得拿到版號是在年底。具體日子記不太清了,當時感覺就是舒了一口氣吧,終於不用再這麼熬下去了。遊戲開始收費了,但我的工作內容其實也沒什麼變化,還是繼續做自己負責的東西。
作為美術,我的工作日常就是等同事和領導給我安排需求,然後我按照排期把它做出來。之前等版號的時候,因為沒有營收,同事們會想辦法盡量復用一些東西,節省成本。當然,我們美術拿到了需求排期,也是當作正常工作去做,對質量有自己的要求。

應該說,我們排期的同事比較靠譜。他會打出比較久的提前量,這樣就不會有特別趕的情況。當然,我們還是一直持續不斷地忙,一直要出東西。我沒有等需求的時候,只有做不完的需求等著我去做。當時,所有的特效都是全面負責,沒有特別明確的分工。每個人都會做到UI、人物、場景、技能這些部分。需求分到誰,誰就去做。
現在這個遊戲仍然還在做,也還是正向收益,但成本下降了很多。基本上不會再有內部的人去做了,都是交給外包。項目組也遠遠沒有實習的時候穩定了,兩三年裡換了四五個小組領導,直到我離開公司。
■ 2020:職場
疫情剛開始的時候我在老家過年。沒法返工,就只能在家遠程上班。家裡電腦配置又不太行,幹得很慢。一直到2月底回到深圳,還是繼續居家辦公,到了3月中旬才開始上班。
那段時間說實話,也沒覺得焦慮。相反我還挺開心的。畢竟當時疫情剛開始嘛,那個時候覺得總會結束的。能正常拿工資,又沒有辦公室那麼辛苦,每天就在家做飯,吃飯,然後泡腳。我還買了個泡腳桶。深圳也沒有封得很嚴重,我還能每天出門遛遛狗,很開心。

在疫情剛開始的一段時間,遊戲其實是吃到了很大紅利的行業。因為那時大家都封控在家,手上又比較有錢,情緒也都比較積極。整個遊戲行業在2020年裡都大賺了一筆,包括我們遊戲。看到數據不錯,年底就把第二年的KPI定得很高。那時候我覺得從業者普遍對未來是有信心的。
7月左右,我換到了另一個遊戲項目組。換過去之後我上班其實挺痛苦的。當時狀態慢慢開始變得非常不好,只要待在公司,就感覺很窒息。每天晚上只想無休止地熬夜,因為只有感覺晚上的時間才是屬於自己的。有朋友在我們項目實習過,結果他比我還痛苦。他甚至問我怎麼能每天都保持這麼開心,我只能說可能因為我的性格相對來講比較開朗吧。
這在很大程度上是組裡管理方式的問題。正常來講,審美本來就是有多樣性的,工作讓這個問題變得很難辦,尤其是領導比較獨斷專行的時候。你做一個東西,非得按照他那個來,有一點不一樣就會對你各種不滿意。領導的口味又難以捉摸。一個東西他覺得不好,就會讓你一直無休止地改下去,可是你根本就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去做。
比如曾經有一個領導,看新來的實習生做的東西不太滿意,就先把我叫過去,說你來看看這個特效,說說你的見解。等我說完,他再叫另一個同事去,又讓這個同事再說一遍。等我們都講完了之後,他大聲說:“你們說的都不對!”類似這種事情多了,你就感覺自己每天上班都是在揣測聖意。
我覺得這其實不是個人的問題,是用人機制使得工作環境搞成了這個樣子。就美術這個工種來說,據我觀察,很多其他項目組和公司也不一定是這樣子。像一些發展了比較久的公司和工作室,在一個組裡就會安排多個有同樣資歷的人,權力就比較均衡。只是像我們這種項目組,招進來人就是要安排他當領導的,不會再招跟他資歷一樣的人,那他肯定就說一不二。
另外還有一些比如末位淘汰之類的製度,也會很影響工作狀態。我剛入職的時候,半年績效考評拿了末位。並不是說我做得不好,而是這個名次總要有人來背。這種時候,團隊裡的新人可能就會被選上。拿一次末位並不會導致被裁,可拿了之後的半年內,我不能升職,也不能加薪,其實影響挺大的。我當時很難受,不過也沒有因此恨上那個領導。我能理解他的這種做法,制度和環境讓他不得不做出這樣的事。
領導們其實大部分都是很好的人。我曾經的一個領導,每次我做錯了事情的時候,他會默默地幫我改掉,然後第二天再告訴我。真的是非常好的一個人,應該說是以德服人吧,我總覺得自己在給他拖後腿。他在的那段時間我幹得還算舒服。後來他也離開了,去了成都。因為他那個時候結婚了,覺得深圳不太適合長久居住下去。很多人可能都是這麼想的,包括我,深圳一直不是我想一直待下去的地方。

■ 2021:離開
2021年五一,我去上海玩了一趟。其實小時候也來過,只是這次來玩得特別開心。這個城市的氛圍我很喜歡,又有很多大學時代的好朋友在這邊,感覺特別好。當時就想,要不干脆來這裡發展吧。上海這邊的機會更多一點,工作強度也沒有深圳那麼大。再加上我覺得自己還年輕嘛,幹嘛不多去其他地方看看呢?
當時就跟家里人說了。我跟家里關係其實一直還挺好的,說完之後,他們也很支持,可還是建議我暫時留下來。因為他們一直特別想讓我在深圳買房,勸我等夠3年,買了房再走。
我剛入職的時候,我的第一個領導就跟我說,你一定要在深圳買房,越快越好。我當時心想自己還是個實習生,在深圳買房什麼的也太離譜了吧。事實上,當時深圳不限購,如果那時我買了,現在就淨賺一大筆錢。公司很多人都經歷了這樣的事,所以大家都很關注買房。

所以,最終和家里達成的共識是留下來買房。一方面是投資保值,一方面也是為以後打算吧。如果還會回深圳的話,有房子也有個落腳的地方,就不用從頭開始了。
我就這樣又留了一年。從上海回到深圳是五一結束,這時距離跟前男友分手已經有半年了。我跟這個前男友談了5年,從大學到工作:一起畢業,一起來深圳,一起租房子。分手原因很多,倆人的生活狀態不一樣是其中一方面吧。我這個人對於親密關係的需求比較高,他的工作狀態又比我還忙。每天加班回來也很累,也不想跟我玩,慢慢地就分開了。
大學的時候還是比較單純,可能大家能在一起就開開心心的,能過一天算一天。現在慢慢長大,你會想更多的事兒。當兩個人的想法不同步,而且越來越不一樣的時候,就會有一種哪怕兩個人在一起,卻比一個人更孤獨的那種感覺。

作為女性,在工作環境中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問題。遊戲裡的3D美術這個崗位尤其是這樣,做這個的女性員工本來就很少。這幾年裡我不太喜歡跟組里人吃飯。一方面是對他們在飯桌上聊的話題不感興趣;另一方面是他們偶爾會開黃腔,讓我很尷尬,周圍也沒有人會出來阻止他們這樣做。當然,我覺得這個不是遊戲行業的問題,所有女性都多多少少面臨這種境況。
這種工作狀態一直持續下去,再加上之前說的一些問題,我其實就很想離開了。到今年六七月份,我基本上把房子定下來了。一套公司附近的二手房,面積不大,首付主要是家裡給的,還有我自己攢下來的一點錢。房子帶著租約過戶,我也還算省事。
然後,我就正式提了離職。此前公司剛經歷了一撥大裁員,所以我就先問領導,組裡是否有裁員名額,過了很久之後答复我說,沒有,那我就只能主動辭職,就這麼走了。走之前也沒有簽競業協議,沒人跟我提起這件事。後來有離職的HR朋友跟我說,公司那段時間走了很多人。
走的那天太開心了。我感覺我在公司3年,從來沒笑得那麼開心過。我就像結婚一樣,快樂地走入殿堂,跟所有人高興地說再見。沒人組織散伙飯,我也沒請。後來我發了一條短視頻表達自己的狀態,還被同事看到了。他就在下面評論我:“真的能有那麼開心?”
■ 2022:未來
8月辭職之後,我先在深圳玩了一段時間,然後回了趟家,又去了好幾個地方,主要就是在玩。我很喜歡做手工。這時候終於有時間,自己做了一些小首飾,擺攤去賣。一直說在找工作,其實也沒有特別認真地去找。之前幾年太累了,我覺得自己必須要先休息一段時間。

前段時間來了上海,開始正式地去試著找工作。昨天剛交上去第一份測試。我投的還是遊戲公司,因為要還貸款嘛。在如今的大環境下,我覺得遊戲還算是離錢比較近的行業吧。雖然整個消費水平在降,但是在經濟下行的情況下,大家實體消費少了,可能就會更多地去玩遊戲。我是這樣想的。
在當下這個大環境裡,辭職其實算是一個很大膽的決定。這個我自己很清楚,只是也沒什麼可後悔的。離開深圳這個想法我很早就有了,思考了很久。說到底,之前的狀態太痛苦了,我覺得不能再讓自己在不適合的崗位上,就這麼一直內耗下去。
工作確實很難找,跟幾年前完全不同了。我其實覺得這幾年裡我經歷的是一條曲線,它的轉折點也許並不單單是疫情。去年五一我來上海的時候,遊戲行業還是很熱門的。 2020年底《原神》火了,就整體帶動了上海遊戲行業的發展,大家薪資水平也很高。那個時候我嘗試過找工作,非常非常好找,很多公司的人聯繫我。
但後來整體環境就在慢慢收緊。政策管控是一方面。我們之前做特效會用到一些紅色的東西,比如說爆點或者尖刺,在某一天就被要求全部刪除了。接到的要求是特效中不能有紅色的噴濺類,哪怕它設定不是血,就是一個刺或者是一個火星也不行。另一方面,長時間持續的疫情也讓越來越多的人頂不住了,人們不再像剛開始那麼願意在線上消費。我們2020年底為第二年定了挺高的KPI,結果也沒有達成。今年各家公司的年終獎應該都比較慘淡。行業寒冬來臨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來了上海之後,我跟之前的朋友吃飯聊天。有一位很厲害的朋友告訴我,他前段時間開始在上海本地找工作,也非常不順利。對方公司只願意給他相當於原來水平50%的薪資。那邊放出話來,說這個人就值這麼多錢,讓他能來就來,不能來就算了。不僅是他,其他很多朋友也都跟我說現在有多難。不少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一直在休息。
現在想想,那套房子其實買後悔了。因為現在經濟環境讓我很沒有信心,房子買了之後也一直在跌。我離職的時候攢了點錢,當時全部投進去了。如果不買房的話,我拿著這筆錢可以休息很久,想幹嘛幹嘛。但是現在就背上了貸款,一定要趕緊找下一份工作。這個月馬上就要第一次還貸了。
如果能對3年前剛進來這個行業的自己說句話,我想說:“立刻買房吧,要不就再也別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