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工作的春天


2019年入學的大學生將在今年夏天畢業。他們經歷了3年疫情,在網課和宿舍中度過了大半的高校生活。終於要邁入人生新階段時,他們發現事實比想像中殘酷。

對準備進入遊戲行業的新人來說,行業還沒有給他們信心。部分人在過去的春天沒有拿到一個Offer就要畢業,留給他們的選擇似乎和流行話語中的“宇宙的盡頭是考公”如出一轍。可是,安穩不是工作的全部意義,有的人不僅需要工作,還想追求他們心目中更有價值感的工作。因此,在為數不多的工作機會中“卷”著。

這或許又是一年“最難求職季”,關於“沒有趕上好時候”的實感一年強過一年。除了難以被錄用的應屆畢業生,一些原本在遊戲行業中的朋友也選擇了轉行。我們記錄下了幾位求職者在2023年春天的求職經歷,還試圖弄清楚轉行是因為行業不再吸引他們,還是有別的因素。當然,到最後我們發現,一切都是環環相扣的。

沒有更好的選擇

今年年初,郝佳在家躺了一個月,受傷的時候她在工作,但不被認定為工傷。不過作為公務員的好處是缺勤的日子工資照發,沒有人因為工作交接的事來找她,似乎缺她一個也毫無影響。這被郝佳當成工作無意義的證明,成為她想要離職的理由之一。

2022年,郝佳研究生畢業,她如願被幾家遊戲公司錄用,其中不乏頭部公司。拿到校招Offer是在頭一年的秋招,正是遊戲版號停發8個月的前夕,遊戲公司高薪酬搶應屆生的新聞層出不窮。但到2022年7月入職前,版號停發的影響還未散去,行業恢復緩慢給員工的直接信號就是裁員。她最終選擇了“鐵飯碗”,去當公務員。

郝佳經歷的正好是版號停發8個月的節點

考公是個被動的選擇。家人希望她試試。極為幸運地,沒有花多少時間準備,郝佳就“上岸”了。崗位在一線城市,這在大多數苦等上岸的人看來,是沒有理由不去的,拿到“鐵飯碗”順勢躺平是面對內捲的年輕人所做的反抗。但郝佳感到痛苦,她不如自己想像中那樣能忍受缺乏價值感的工作。

郝佳有兩段遊戲公司的實習經歷。在她描述中,她當時對工作充滿熱情,下班了還會留在辦公室加班。有些工作如果可以做得更好,她也願意花自己的時間去幹。 “真的很快樂,尤其是你做的東西被人喜歡。”

進入公務員崗位初期,郝佳的工作態度也很認真。一次活動,領導提需求,她做了兩版方案,但最後都沒用上,採用的版本只是按照以往的慣例複製一遍。她被寄予期待的部分是安排好會議,或者在植樹節時,提前到活動現場把坑挖好。

習慣了遊戲公司的扁平化管理,郝佳面對公務員的科層體係時找不到自己的價值。她說,領導的心血來潮不僅涉及到工作。 “他會看你穿著不順眼,你性格怎麼著,年輕人的男女關係怎麼樣。”這是郝佳認為個人自由不可侵犯的部分,卻被要求置於統一的標準下管理,而為了獲得工作上的認可度,她覺得“表演是必要的”。

郝佳強調,當前的局面是自己造成的,一線城市的安穩工作理論上是當下的最優解,但由於性格、想法等因素,這對她而言不一定是好的結果。受傷休養在家時,她開始想辦法重回游戲行業。她試著聯繫校招時拿到Offer的團隊,那也是她曾實習過的組,但消息還沒發,她就發現項目沒了,整組人都不在頻道內。她開始給遊戲公司投簡歷,但整個招聘季,她一個Offer都沒有收到。

卷在招聘

2023年的春招已經結束,位列遊戲行業頭部的騰訊沒有開放校招名額,網易則關閉了策劃和運營崗位的招聘。一些畢業生懷疑公司根本沒有招人名額,HR只是為了完成績效才發麵試機會。有人經過幾輪面試,在審核環節被刷,HR回复的是沒有名額了。人們對比往年,明明院校和實習經歷都比往屆校招生要強,卻沒有被錄用。 “他們能找到工作,僅僅只是因為比我早畢業。”一位今年的應屆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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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佳通過實習階段的同事了解到,有新員工入職便遭遇了項目裁撤,實際上,這不只是個別公司才有的問題。根據財經媒體的統計,17家披露2022年員工人數變化的港股遊戲上市公司中,有10家遊戲公司減員,其中減員超過10%的有6家。 “降本增效”是大公司們在上一年度財報中的關鍵詞。

一些大公司的減員數量不限於遊戲部門(圖片來自網絡)

工作機會減少,公司對人員的要求自然也就開始提高,學歷是最直接的篩選條件。張照面試了頭部遊戲公司的策劃崗位,她有過爆款項目的工作經驗,原本想,不管是否求職成功,自己至少也能挺過一輪面試,但結果是失敗。張照找到熟人打聽原因,對方告訴她,崗位要求的畢業院校是清華和北大,她的學歷“只是雙一流”。篩選細節不會體現在招聘要求中,但HR為了提高面試效率,最後就變成了只招清北。

實習經歷是另一項體現人員素質的直觀指標。新人在進入正式崗位前就已經熟悉相關的工作流程,公司就可以減少員工培訓成本。而現在,僅僅擁有實習經歷是不夠的,要有優質的項目經驗才能讓HR在簡歷上多停留幾秒。

應屆生們學會了包裝簡歷,這也成為一門生意,但寫得再符合要求,也會被眼尖的招聘者識破。有招聘者收到的簡歷上寫著:“整體跟進××項目,負責項目相關流程進度的把控和推進,並完成過程中的合同蓋章、開票郵寄和歸檔。”招聘者將這理解為“打雜”。一位招聘者明確告訴觸樂,實習生在項目中的話語權是無法匹配上“把控和推進”這個重量的,只有後半句才體現了這位實習生真正的工作。

大公司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業內頂尖的資源和高效的工作方式,擁有大公司實習經驗也是求職的加分項,暑期實習更包含了轉正機會。李江為了拿到頭部公司的實習機會進入遊戲行業,選擇了延遲畢業。他是東京大學化工專業的研究生,是跨專業轉入遊戲行業的。李江受不了在實驗室埋頭一天不說一句話的職業未來,而遊戲是他從小就熱愛的,為什麼不能以此為生?

李江在研一就開始自學遊戲策劃崗位的相關技能,為此還報名了騰訊的策劃訓練營。那是個有500個學員的群,在群裡,大家按照課程所學分組製作遊戲,而遊戲的質量是訓練營最終評估教學成果的方式。整個訓練營為期3個月。李江說,在往屆的訓練營中,最優秀的小組可以獲得騰訊的暑期實習崗位,其中最優秀的學員可以直接拿到Offer,但到了他這屆,已經沒有實習和錄用名額了。

研究生畢業前,他投遞的遊戲相關崗位沒有拿到一份錄用通知,前輩告訴他,問題可能出現在沒有實習經驗上。他花了很多時間和父母溝通,延畢需要多交一年的學費,父母同意了,因為擺在面前的是李江畢業就會失業的現實。

招聘名額縮減,並不意味著公司不缺人。有部門負責人招不到人,原因並非沒有符合職位要求的應聘者,而是招新人能給出的薪資待遇減少,招到合適的人的機會也就少了。為了解決人手不足的問題,她所在的遊戲公司在去年開啟了管培生系統,招聘實習生在部門內進行6個月的輪崗。這既可以提高對實習生的用人效率,不是淪為“打雜”,又可以替公司定向培養新人。但最終的招聘名額是多少,還是要根據公司業績和行業狀況來定。

郝佳說,自己在招聘季沒有拿到Offer,卻仍在給遊戲公司做文案外包,這種錯位實際上是各項越來越嚴苛的招聘標準導致的。她已經不是應屆生的身份,即使只脫離了行業幾個月,公司在社招中也會傾向於有3到5年工作經驗的應聘者。公司沒有名額給她,但工作仍需要更多的人來完成,所以在同等的招聘成本下,這是符合公司“降本增效”要求的做法。

到底要什麼人?

郝佳感到後悔的是一個月前的面試。那時她已經從只投心儀的公司變成海投,絕大多數公司一次機會都沒給她,拿到的面試機會屬於郝佳之前看到會拒掉的那一類。她的崗位是文案,但項目對文案的要求僅僅是在需要的地方填一些字,“他們根本不在乎你寫了什麼”。另一個項目是男頻修仙類的,她不喜歡那個題材。

她敷衍地完成了面試,結果自然是沒有通過。這是她參與的最後兩家遊戲公司的面試,之後再沒有得到機會。她認為自己當時應該忍一忍,“沒有想到自己會淪落到完全回不去的狀態”。

她認識的人中,有人經歷過2021年的版號停發時期。他們大多已經工作了2年,又熬到了版號重發。 “他們現在都過得不錯,畢竟在大廠做3年,項目被裁也不愁找不到工作。”難過的是當年的應屆生,有人試用期沒過,有人去了不如意的項目,選擇跳槽,結果又沒有太大差別。之前她擔心自己會是他們中的哪一種,但如今的情況,似乎哪一種也與她無關了。

郝佳是因為熱愛遊戲而決心入行的一類求職者,而遊戲向來是開放包容的行業,不限定畢業專業,只要是熟悉遊戲、有見解,都可以入行。這其中既有大量崗位人才不必受遊戲專業訓練的因素,也有國內游戲教育起步晚的原因,根據2018年的統計,國內本科階段開設遊戲專業的院校只有18所。

有2000年左右入行的人說,在2003年《傳奇》大火之後,一位方便麵廠的干部轉行成了他的領導。 《王者榮耀》成為爆款後,一些遊戲公司的招聘者發現,在2016年前後,一個崗位就能收到一兩百份簡歷,要花一周的時間才能看完。 “有人上一份工作是護士,也在投測試工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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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業的發展程度影響著人才的吸納度,對人員專業性和精細度的要求也是必然提升的。一位給轉行業的人提供遊戲崗位求職輔導的課程老師告訴我們,社招中行業對轉行的寬容度明顯比版號停發前低許多。如果不具備高學歷、遊戲實習經歷或是高質量的求職作品,他會建議對方謹慎考慮。

一位招聘者說,他現在更在意求職者的個人技術能力和持續工作的意願。在面試的後段,總有一個問題是:“你願不願意加班?”入職後,評估新人的指標有時也是簡單粗暴的。這位招聘者聽到其他組的領導討論新人:“上個月來的新人怎麼樣?”“派不上用場。”一句話就給人下了定論。

經歷著震蕩的行業也試探著人們的初心。有人所在的項目沒錢了,製作到了送審等版號的階段,他們只能被動離職,各自去找工作。狀況好的話,項目拿到版號他們可以回來繼續工作,甚至能拿到分成。不過,沒人能保證什麼。坦率地說著熱愛遊戲而入行的人,正為此接受考驗。

結果還是轉行

郝佳一度準備轉行去幹在線教育,那是她在遊戲行業找不到工作時海投到的崗位。她說,同樣是經歷過寒冬的行業,在線教育前期投入相對少,已經恢復得比遊戲快了。郝佳是社科專業出身,當老師本就是她的選項之一。她的同學不是在考公,就是在考編,她已經走過那條路了。

找不到工作,轉行是唯一的選擇,但對於還握有機會的人來說,遊戲也不一定是最好的選擇了。張照選擇從一個爆款遊戲項目中離職是因為加班。 “9116,每週一到兩次加班到凌晨,我乾了兩個月不到就走了。”

更為常見的是“996”,這個說法在三四年前就廣為流傳。實際上,遊戲行業始終有頻繁加班的問題,這和項目週期有關。與此相應的是行業鼎盛時期爆款項目的分紅刺激,“108薪”“平均每人140萬”。在一定程度上,這是安撫“打工人”的回報。不過,在張照看來,這種財富自由的神話早就變味了。她了解到的是,在自己離開的項目組,分紅只給股東,基層員工拿到幾萬的獎金都算多的。

張照找了3個月的工作,她甚至放鬆了一點自己的原則,將標准定為可接受加班到晚上9點,但仍然沒有合適的Offer。遊戲公司HR承諾的不頻繁加班的崗位,她已經不考慮了,因為她就是這樣被“騙”去了上一份工作。

張照決定直接轉行,“不加班的什麼行業都行”。她按照“雙休,通勤30分鐘內,有一定技術門檻”的篩選條件在招聘軟件上溝通了659個企業,得到了20個面試機會。這些工作中有總經理助理、快銷行業管培生、獵頭,她選擇了一家公司產品經理的崗位。 HR告訴她加班不會超過9點,她決定先試試。

張照在招聘軟件上的個人主頁

“最後還是要考公。”張照準備了很久的公務員考試,她大學時曾放棄了選調生的面試去遊戲公司實習,父母覺得她現在繼續回去考“也算回到正軌”。張照默認了,她喜歡游戲,試過了遊戲行業,現在只想要一份不需要加班、不擔心裁員的工作。

選擇轉行的不只是新人,還有在年齡危機來臨前的老員工。一位2019年入行的測試工程師3年前申請了日本遊戲公司的崗位,他拿到了Offer。日本實行終身僱傭制度,擁有世界頂級的遊戲公司,這是個好機會,但因為疫情,他等了兩年最終放棄。國內的遊戲行業進入低迷階段,他原本打算在日本深造幾年回國發展的計劃也不可行。這位老員工最終選擇轉行到風頭正勁的AI行業。

他已經超過35歲,這個年紀的員工都是傳說中要被公司率先“優化”的部分。他說自己的同齡人被裁後,有的在開滴滴,有的在經營自媒體,他已經算好的了,雖然是在另一個行業重新開始,但拿到了終身職位。

在社交媒體上更新離職狀態,成了部分被裁員工開啟自媒體的首貼

郝佳是我們的受訪者中唯一放棄“鐵飯碗”的。她說,不是所有的公務員崗位都和她一樣煎熬,只是她剛好碰上了一個“離譜”的領導,但她覺得體制內的工作都無法脫離森嚴的權力地位關係。 “你會明顯的感到在這裡並不是做好一個產品,服務好客戶為導向,而是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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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佳認為自己認清了這一點。她覺得應該儘早離開,於是放棄了在遊戲行業內找工作,求職也真的順利了起來。除了在線教育的課程,她也拿到出版和動畫行業的Offer。還有一些念頭也冒出來,就這樣一直接文案外包,做自由撰稿,等到遊戲行業變好是不是也可以?我說要寫她的經歷時,她覺得親自寫下來投稿似乎可以拓寬收入來源。她向我打聽稿費,我如實告訴她,“肯定比不上大廠的薪水”。 “看來路就那麼一點。”她苦笑著回答我。

郝佳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她留在一線城市工作、考上一線城市的公務員是因為她相信大城市有先進的觀念和生活方式,可以讓她有更多選擇,老家的物價和氣候固然美好,但思想相對傳統。她要留在房價和生活費高昂的城市,她得生存下去。

五四青年節,郝佳提出離職,告別了讓她感到痛苦的“鐵飯碗”,“當作是給自己的禮物”。她最終選擇了一份內容創作相關的工作,收入不錯。她還是想繼續寫,如果能一直寫下去,未來等遊戲行業恢復,說不定還能跳槽回去。不知道是不是種安慰,為了不徹底脫離遊戲行業,她想在精力允許的範圍內繼續做外包,這是她給自己留下的餘地。

只是對沒找到工作的應屆生來說,等待是有時限的,應屆生的身份是兩年,而一個春天已經過去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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