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遊戲之夜
2002年6月10日,上海市場老唐村的遊戲之夜。
老唐村是洛陽一個普通城中村,這天黃昏,10歲的皇仔和與他年齡相仿的鄰居家小伙伴一塊走出老唐村的家門,他們躡手躡腳繞過幾棵粗壯的老槐樹和一整排平房,撒開腿跑起來,目的地很明確——網吧。
皇仔現在還記得每次即將到達網吧時,心頭都會湧起的那股興奮滋味,與之伴隨的還有一股幸福的暈眩感。那是個讓人激動的晚上,他熟練地交錢、上機,一陣嗡嗡聲後,電腦運轉了起來
皇仔和夥伴到網吧,是為了玩《熱血傳奇》。這個遊戲在當時非常流行,他點開白灰色的“龍”形圖標,登入遊戲。那是個私人服務器,名字他還記得,叫作“開元盛世”。
接下來發生的事皇仔記憶猶新,那是他今天還能記住之前種種經歷的源頭。
遊戲裡,皇仔沉浸在銀杏山谷的景色中,和夥伴忙著打稻草人和釘耙貓,一個聲音忽然混進周圍的喧鬧,他隱約聽見有人喊他的名字。皇仔抬起頭,視線越過一排排機器,一眼看到了母親。夥伴趴在他耳邊嘀咕,說:“我看到你媽了,快跑!”

皇仔沒有動,他有一瞬間的憤怒,又立刻被巨大的悲傷澆滅了,淚水一下子湧上來,他不得不把頭埋進胳膊裡。很快,他被人拎起來,拖回家。到家以後,他被父母用掃把抽了一頓,理由是“玩物喪志”。
那不是皇仔第一次挨打。幾個月前,他因為拿自己攢下的6塊錢買了個“光能使者”玩具,也被狠狠打了一頓,理由是“亂花錢”。當時的旁觀者中就有一起去網吧的小伙伴。他們一起迷上了動畫片《光能使者》,買玩具的時候兩個人都很興奮。現在,興奮很快變成了哭喊,哭喊中,他看見了自己在被往死裡打時小伙伴露出的眼神。
2016年4月25日,皇仔從夢裡醒來,他發了一條朋友圈,寫著:“醒了,做了一個很長很真實的夢,夢到了同學、朋友和你愛過的人,還有恨過你的人。”
小伙伴的眼神也在皇仔的夢裡重現了,那是一種帶著很少擔憂和很多漠視的眼神,小伙伴已經見慣了這種場面,要么是皇仔,要么是其他人,反正挨打以後哭一場,很快就忘了,不是什麼大事。
皇仔也覺得自己忘了,可還是經常夢見那些場面和參與其中的人,他不明白為什麼。
疑問還不止於此。儘管因為玩遊戲挨打,皇仔還是深深迷上了《熱血傳奇》,他發現玩遊戲的時候自己可以短暫地離開現實,他不知道為什麼能這樣。向我描述遊戲的這種特性時,他說那是“新世界”。
上初中時,皇仔住在學校裡。他開始頻繁逃課去網吧。記憶裡,網吧的空氣中總有股酸味,像是發酵了一樣。他跑進去,腳上經常穿的是不透氣的運動鞋,出腳汗後,每走一步都咯吱作響。他在網吧坐下,打開一個叫“Ispeak”的聊天軟件,然後吆喝一聲:“來了!”
皇仔很喜歡《熱血傳奇》的遊戲圖標。圖標是一個“龍”字,每次看到這個字的顏色乃至筆劃,他都有一種過電的感覺。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在他心裡,這個字囊括了一切與老唐村截然相反的事物,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代名詞,具有戲劇性和儀式感。
Ispeak裡掛著的頻道,是皇仔在遊戲裡所屬公會的交流地。他在遊戲裡本來獨來獨往,注重結果,喜歡打怪爆裝備。不過在《熱血傳奇》裡,除了打怪還有另外一個玩法,皇仔叫它“拿沙巴克”。沙巴克是一座城,在他所在的私服裡,常年有兩個幫派在打架爭奪沙巴克。
在一個廣東老玩家的邀約下,他加入了叫做“奇緣”的幫派,對抗另外一個幫派“暴力社區”。他是幫派裡年紀最小的玩家,經常被派去對面當臥底,因為就算暴露了,也不會有人責怪一個孩子,一來二去,他和各個頻道的人都熟了,邀他加入遊戲的那個廣東玩家成了他最早認識的線上兄弟。
這段日子是皇仔為數不多的快樂時光。隨著逐漸長大成人,他的生活被分成了3個維度:女人、遊戲和打工。
從小學到中專畢業前的時間完全屬於遊戲。皇仔和我說起那段日子,開玩笑形容那個廣東兄弟“人傻錢多,長得很帥”。說完過了一會,又補充了一句:“女人就喜歡這種有錢又傻的。”

皇仔好像沒有這樣的際遇。剛過去的春節假期裡,他被一個女的“騙”了一筆錢,人是通過交友軟件認識的,軟件上顯示,對方離他直線距離不到500米,但他不知道她住哪兒。
皇仔一次次地約見面,對方一直沒答應,中間他發了幾個紅包,還是沒有約出來。後來他決定放棄,問對方能不能把錢還給他,對方把他拉黑了。那天正是除夕,幾個紅包加起來總共300塊,他有點焦頭爛額。最後,他查到那個女人的電話,打過去,無視了對方的抱怨,只是不停說:“把錢還給我。”
對皇仔來說,和人打交道還要逐漸學習。僅僅兩年前,他還無法自如地說出“把錢還給我”。 2021年2月,他在河南某市找了一份交警隊的工作,工資每月2700塊。他的姑父曾在市裡一家拖拉機廠上班,有一間宿舍,姑父讓他就住在那兒,每月只要交200塊。家里人都覺得這是條正路,只有他覺得沒指望,因為自己就算立功了,也還是個協警。
交警隊的工作時忙時閒,閒的時候,皇仔就玩《刀塔2》。在這個遊戲裡,皇仔要殺死敵方玩家的角色、摧毀對方的基地來取得勝利。規則並不復雜,也不像《熱血傳奇》一樣有幫派和兄弟,有人情和各色風景,可是這種快速便捷的戰鬥恰好能清空他所有的委屈和煩惱。
委屈無處不在。交警隊每6天要值一次夜班,還要查酒駕。有一次,皇仔值完班回家,鄰居堵在門口,說自己送孫子去上學,電動三輪因為沒D照被交警扣了,讓他幫忙把車要回來。他拒絕了鄰居,第二天門口被擺上了尿桶。很長一段時間,他被熏得沒法在屋裡做飯。再後來,隊裡開始拖欠工資,一拖就是4個月,因為沒辦法要到錢,他只能離開那個城市。
離開那天,皇仔狠狠地在《刀塔2》裡完成了一局絕地翻盤。打的時候他很專注,指揮隊友,分析對手誰最會玩,誰最需要處理,思考出什麼裝備能限制住別人。一開始是劣勢,後來通過他的努力,局勢被拉回均勢,均勢又轉化為勝利。 “拖住了!”皇仔對我說,“就是比賽里解說們常說的3個字,’拖住了’。”
■ 靠遊戲拖住
皇仔的生活就是靠著遊戲在拖住。
2010年6月,皇仔從中專畢業,加入那年找工作的人潮之中。他的第一份工作在蘇州一家光伏電力公司,一個老師作中介,把他和十來個同學一塊介紹了過去。廠裡生活很艱苦,首先要度過3個月試用期,每天工作12個小時,每月工資只有1100塊。
在車間裡抬了5天太陽能組件後,皇仔發燒了,手上只有100多塊錢,看不起病。看不起病,就開不了病假證明,開不了證明,就沒法請假。最後,他只能坐在塑料椅上休息,休息時被管理從背後踹了一腳,理由是“以為有人在偷懶”。
皇仔對工資並無不滿,他是覺得有些力不從心,感到生活很壓抑,至於是什麼被壓抑了,他說不出來,但他知道怎麼不去想這種壓抑——只要打遊戲就行。可是他每天要上12個小時的班,休假寥寥,沒法打遊戲;另外一方面,他越來越感到身體上的疲倦。
待了4個月後,皇仔跟著兩個朋友一起辭了職,那兩個朋友去了另一家廠,他也想去,卻被告知自己是乙肝患者,不能進廠。皇仔想起了小時候的無數個遊戲之夜,那時他常常感受到暈眩,他曾以為那是幸福的體現,現在看來,也許是感染乙肝病毒的徵兆。
按照網上資料,乙肝患者容易疲倦、暈眩,視病情可能還有比較大傳染性,這不僅讓皇仔找工作時面臨種種歧視,也讓他無法長時間從事體力勞動。
每打完一局《刀塔2》,皇仔就要停下來休息。因為乙肝,他的精力不足以支持連續遊玩,在帶著疲倦胡思亂想時,他常常陷入回憶,回憶自己是什麼時候感染上的。

最後,皇仔把感染歸咎於一次打針,那是2000年之前的事,因為父母懷疑他有“多動症”,他被帶到了一個赤腳醫生面前,那人用給別人注射過的玻璃針筒給他打了一針。他覺得乙肝就是這樣得上的。
發現自己有乙肝時,皇仔正有個相親得很順利的女孩,因為病毒會通過性行為和母嬰傳播,他如實告訴了女孩自己的情況,女孩哭了幾場,不久,兩個人還是分手了。
因為這件事,皇仔對父母有些怨氣。但在2016年,父母準備把家從洛陽搬回到老家小縣城時,他還是回去幫忙了,然後在縣城商場裡開了一家賣鞋的專櫃,雇了兩個人。一開始生意還算不錯,吃了一段時間抗病毒藥物後,他開始試著找可以合夥過日子的人。
很快,有個叫小雨的女孩加了皇仔微信,微信是小雨主動要的,聊了幾句後,小雨就約他出去,他出去了,結果小雨帶他去酒店,進房間後小雨就開始脫衣服,把他嚇跑了。他又托媒人給自己介紹對象,頭一個,因為他先點菜,對方說他大男子主義,沒了下文;第二個,因為他沒有點菜,女方說他沒有主見,也不願意再出來。他心裡覺得這些都不過是藉口,關鍵在於他不夠有錢。
就當他琢磨怎麼掙錢的時候,鞋店生意因為同行擠壓變得慘淡起來,最後,他斷了賺錢的念頭,開始越來越多把時間花在遊戲裡。那段時間,他經常給鄰居家的小孩玩一款叫《流星蝴蝶劍》的老遊戲,那是他童年的回憶,遊戲裡,他熟練地開了一張叫“洛陽城”的地圖,看小孩們在裡面戰鬥。有時,他還給孩子們演示一些高深的技巧,比如用“忍刀無限飛”飛上建築的樓頂,孩子們驚呼一片。在這種時候,他會覺得滿足,不再想有沒有錢的事。
但待家的時間一長,父母便看不慣皇仔玩遊戲的樣子,於是又催他進廠。

■ 尋迴光仔
近水樓台,皇仔去富士康工作了一段時間。說到富士康,他的形容跟在交警隊時一樣,“沒指望”。 “那是一種看不到未來的生活。”廠裡要倒班,上廁所要打報告,白天的時候睡不好覺,因為中介招人的喇叭一直叫喚,但比起在蘇州那家光伏廠的日子,他覺得生活好了些。
除了夏季之外,富士康加班不算多,流水線也還算輕鬆,重要的是,他有更多時間玩遊戲。他重新走進了網吧,玩得最多的是兩個遊戲,一個是初代《刀塔》,一個是《完美世界國際版》。
在《刀塔》裡,皇仔曾經達到過很高的分段,那是一個藍星號,分數在2000上下,很長一段時間,那是他證明自己的方式。有一場對局他一直掛在嘴邊,因為他擊敗了暱稱“2009”的前職業選手,他把截圖分享出來時,帶著濃濃的自豪。
皇仔說,工廠里幹得不順的女孩們,有些在富士康旁邊的大寨村,可能就地下了海,剩下的人靠著各種方式勉力支撐——打台球、麻將、紙牌,還有風月場所,而他只要有遊戲玩,就還能繼續幹下去。
有一天,他玩《完美世界國際版》時遇到一個任務,任務的背景是:“一個叫光仔的NPC生活在名叫古風口的村莊里,他不喜歡村里的生活,於是準備出去乾一番事業,他就這麼走了。”在這個任務裡,他需要去完美大陸的各個角落尋找青年光仔、中年光仔和暮年光仔。
皇仔在古風口轉了幾圈,發現了更多隱情——儘管光仔不喜歡村里的生活,但村里卻有愛光仔的姑娘和父母。
皇仔自己也有一個姑娘。 2018年過年回家,經過父母介紹,他和一個在洛陽的姑娘見了一面,兩人對彼此的第一印像都不錯,又深入交往了一段時間,年後,他回到富士康,每天都很想念她。
光仔的故事讓皇仔想到了自己,於是,他決定去替姑娘尋迴光仔。
很快,皇仔找到了青年光仔。那時的光仔年富力強,沉浸在冒險生活中,雖然多次差點喪命,卻堅持自己的選擇。皇仔沒有放棄,經過更長時間的搜尋,他遇到了中年光仔,這時候的光仔是個孤獨的旅行者,還在外面,只是因為習慣了冒險生活,不願意再回去村里。最後,他找到了垂垂老矣的光仔,老年光仔對他說,自己見識了很多事和人,但都不記得了,死前只想再見一面古風口那個姑娘,但自己沒有勇氣回去。
皇仔從光仔的故事裡得到了勇氣,那年8月,他從富士康辭職,去了洛陽,在當地找了一家自媒體公司上班。去之前,他花2000塊買了戒指,到洛陽兩人見面的時候,他把戒指套在對方手指上,和姑娘就算訂了婚。

自媒體的工作很繁重,皇仔負責寫娛樂新聞,他本來想要寫喜歡的歷史,但老闆不同意。為了達到“每個月1300萬閱讀量”的目標,他每天6點起床,騎車去上班,晚上七八點下班,回家路上,兩隻手腕都是麻木的。乾了一個月後,他拿到了1000塊。
9月的一個晚上,未婚妻因為被同事的老公開車送回家,受了刺激,讓皇仔也買車,這讓他感到了空前的壓力,兩個人吵了一架。過了不久,他見到未婚妻和一個賣羊肉湯的男孩一起看電影,想了很久,他還是決定和姑娘分手。
皇仔以前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恐婚,他覺得結婚應該是快快樂樂的,分手的時候他才知道是自己還有很多欠缺,沒法承擔起一個男人的責任。皇仔嚐到了失戀的滋味,很快,他離開了那家自媒體公司,離開了洛陽。
說到這些,皇仔懷念起富士康的生活。他告訴我,在富士康大家都是一窮二白,一起吃涼皮、擠班車,廠裡的女孩也願意同甘共苦。
離開洛陽後,皇仔也不想吃苦了,在知乎的一個問題底下,他寫道:“如果你能卸下一部分責任,那你就沒那麼容易被壓垮。”他回到家,專心打起遊戲,再也不願意出門。父母把兒子不願意工作的現狀用迷信解釋,說是因為他小時候被掃把打過。按照民間說法,掃帚是用來掃除野鬼的,從皇仔被掃帚抽的那夜起,他似乎就成了一個野鬼,不斷地想要重回人世,卻又一次次被掃回去。遊戲,可能是他重回人世的一條途徑。
2019年3月,皇仔在《夢幻西遊》裡發現了賺錢的方法。玩這個遊戲要花錢,每小時6毛,他花600塊買了1000小時遊戲時間,遊戲裡,他把在活動和副本里獲得的物品、金錢,通過一個叫“藏寶閣”的系統賣給其他玩家,用人民幣結算。慢慢地,他一個月也能有幾千塊收入,父母沒有工作,他就把一半收入給父母,另外一半自己攢起來。

皇仔每天在電腦前玩12個小時,同時開5個號——至於靠遊戲掙錢,還算不算“玩遊戲”,皇仔只是說:“當然是要比電子廠有意思的。”離開電子廠,去洛陽前,皇仔做完了光仔的任務,他很喜歡任務的結尾:光仔所經歷的,其實是一場長夢。夢醒以後,光仔發現自己還在出發前的那個時刻,他理解了親情和愛情的重要,所以留在了古風口。
皇仔覺得這個結局和自己目前的境遇有點相似,他的古風口就在遊戲裡——從小玩遊戲,外出闖蕩完,最後還是在遊戲裡找到了謀生手段。
■ 繼續生活
去年年底,《夢幻西遊》迎來了一次較大的更新,一些機制上的改動讓他掙錢變得更加困難,當時,我問皇仔以後的打算,他告訴我:“已經把號上架了,現在賣了一半,還有幾個號在賣,賣完以後再乾別的。”
等過完年,皇仔突然又找到我,對我說,他還是決定通過《夢幻西遊》掙錢,只是今後工作得更加賣力了。為了給自己鼓勁,他決定先放鬆幾天,等2月1日再開工。整個1月下旬,他白天玩《刀塔2》,晚上看一部叫《旅行到宇宙邊緣》的紀錄片。紀錄片結尾有一段總結性的台詞,他很喜歡,於是向我轉述:“地球比我們想像的更渺小、更脆弱,最終會被將死的太陽吞噬,但我們不應該絕望,而是要感受到歡欣鼓舞,我們已經經歷了宇宙的奇觀,應該去享受陽光下的每一刻。”
最後,皇仔告訴我,遊戲就是他宇宙裡的奇觀,只要還有遊戲打,他就能繼續自己的生活。
(文中皇仔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