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毀約的校招生


5月26日

5月26日註定成為可可最難忘的一天。

上午9點50分,可可所在的“庫洛遊戲2023屆春招1群”開啟了全體禁言。管理員通知全體群員:“庫洛2023春招已經圓滿落幕,後續有什麼問題的話可以私聊管理員哦。”

這個庫洛校招群是廣州的遊戲公司庫洛遊戲官方建立起來的,作為今年校園招聘期間的聯繫之用。群裡什麼人都有,大部分是對庫洛的職位感興趣的應屆生,其中有人已經被庫洛錄用,有人還在等待進一步的消息,另外也有一些因為好奇混進去的玩家。

可可覺得奇怪:“其他公司的校招群基本不會禁言,即使要禁,也是從頭禁到尾,不會突然(這樣操作)。”此時,可可已經提前拿到了庫洛的Offer,正計劃第二天去廣州報到,所以對禁言這件事沒想太多。

春招中期被二次元表情包刷屏的庫洛校招群

庫洛校招群裡的部分人自己建了一個聊天群。那天下午,人們在這個群裡聊著八卦。一條消息說,傳聞《鳴潮》要裁30%的原畫。有人猜測原因是AI繪畫對工作流改善太多,項目用不著那麼多美術;也有人覺得原因是《鳴潮》二測反饋太差,項目要“換血”。

《鳴潮》是庫洛開發的一款開放世界動作手游,5月初剛結束了一次測試。

可可帶著看客的心態圍觀這些討論。他對《鳴潮》的美術風格不感興趣,聊天群裡的程序和策劃們和美術崗位幾乎沒有交往,也就談不上太多共情。至於“換血”,可可在網上查過,庫洛並沒有試用期裁員的先例。 “換血不會換到我們應屆生頭上。”可可安慰著那些已經入職庫洛的朋友,“我在全網搜,都沒有什麼消息,大家不要怕。”

下午5點,聊天群裡有人說,庫洛也要裁校招生了。

可可開始不安,他在網上不停搜索庫洛裁員的消息,一直持續到晚上9點。他看到有人總結規律,這次只裁秋招進《鳴潮》組的校招生,而他是春招進的。這讓他安心了一些,準備洗漱休息。但接下來他就接到了庫洛HRBP(人力資源業務合作夥伴) 的電話,在電話裡,HRBP通知他所在的組被撤銷,叫他不用來入職了。

在此之前,可可已經去醫院做過體檢,收拾好行李,訂了5月27日去廣州的機票,提前辦理了值機。他打開手機想要退票,發現要收500多塊錢的手續費。

在可可接到這通電話的幾個小時前,已入職庫洛的實習文案策劃小茜被HRBP叫進辦公室。 HRBP委婉地告訴她,她的實習和項目不太匹配。

“當天裁員,要求當天離職,只給了我兩個小時,我是踉踉蹌蹌地回到工位上的。”小茜說,她放棄了去兩所世界排名前100的大學讀碩士的機會,選擇進入庫洛,被“勸退”時,她還沒有和公司簽訂三方協議。

同一天被裁的還有收到《鳴潮》項目組戰鬥策劃Offer的向陽。與可可的經歷相似,他在入職之前接到HRBP的電話,被告知不用來了。 “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裁員了,但我當時沒有感覺,也沒有想法,只是接下來幾天越來越難過。”向陽說。

“其他人好像都是白天接到的通知,只有我的是’午夜凶鈴’。”可可睡不著覺,到處找人問現在還有什麼公司開著校招。他又在脈脈上發了條職言吐槽:“前幾天還在嘻嘻哈哈準備入職,結果今天組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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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 in”的結果

可可從未想過,當初“all in”庫洛,會是這樣的結果。

2018年,還沒上大學的可可曾經嘗試製作同人遊戲。 “做遊戲能給我帶來具體的情感價值與反饋,對方玩我的遊戲能開心,我也很開心。”2019年,他考進南京一所一本院校,讀計算機專業。可可喜歡二次元,同年上線的《明日方舟》和《戰雙帕彌什》是他最喜歡的兩款遊戲。從那時起,他就打算畢業後進遊戲公司工作。

本科4年時間裡,有3年是疫情,但可可說,自己受到的影響其實不大,因為“出身學校一般,課程簡單”,他認為學校裡的知識遠不能滿足實際工作需要,所以大部分靠的是自學。臨近畢業,他規劃是先讀完研究生,再去遊戲公司做一些對口的工作,“比如圖形學,或者AI方向”。但在考研前一天,可可新冠陽性,沒能參加考試。

可可本想“二戰”,但一年的空檔期令考研的性價比低了許多。一位朋友告訴可可,她本科應屆時找的工作年薪是20萬,等到研究生畢業去應聘同樣的崗位,連18萬都勉強。類似的故事讓可可放棄了考研的想法:“看這形勢,不早點進遊戲行業就進不去了。”

受考研不成影響,可可的春招準備得十分倉促。春招的形勢比秋招更嚴峻,可可這樣的人要和兩類人競爭:考研失利轉而找工作的人,秋招失敗後積累了幾個月實習經驗捲土重來的人。因為此前沒考慮過找工作,可可只能在海投過程中積累經驗,花的時間不少,卻沒幾次進入面試流程。

可可喜歡的二次元成了另一道門檻——產品數量不少,廠商項目組裡留給求職者的位置卻不多。 2023年一季度,多款二次元遊戲獲批版號,也有《崩壞:星穹鐵道》等熱門遊戲上線,但廠商整體“降本增效”的策略並未改變,招聘名額減少乃至取消,是許多遊戲公司的常態。

可可考慮過鷹角等主打二次元遊戲的公司,可不是因為沒有適合的崗位,就是他覺得難度太大。最終,可可決定“all in”廣州庫洛。一方面,他聽人說“庫洛接受了英雄投資,又接受了騰訊投資,搬到了漂亮的新大樓,而且《鳴潮》是明星項目,一直在擴招,機會肯定很多”;另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大學所學的信息安全與《鳴潮》組的安全崗對口。

春季,可可為了祈求好運,把自己多數社交平台的頭像換成了《戰雙帕彌什》裡的人氣角色21號森息

3月,可可向庫洛投出簡歷,此後便一直沒有消息。 4月,他向HR詢問情況,才知道他的簡歷一直沒有人看。 HR幫他把簡歷推給了用人部門,經過3次面試,他在5月18日收到了庫洛的Offer。

當時,可可相當感謝那位HR。他覺得,可能是同為校招生的經歷讓HR對他“高抬貴手”。他還想在入職後請對方吃飯,但不久後,他聽說那位HR已經辭職去了一家國企。

現在,可可覺得“人生像是拐進了死胡同”。進入6月,大部分公司已經結束了春招,像他這樣的應屆生想再找和遊戲相關的工作更加困難。 “遊戲公司都想要有經驗的,如果校招進不去,社招和我更沒緣分。”他想不到,自己明明已經從2023屆殘酷的遊戲行業校招中脫穎而出,最後卻是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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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數不多的選擇

可可發在脈脈上的吐槽很快流傳開來。有HR看到他發的帖子,來詢問他要不要加入他們的公司。消息數量很多,可可不得不關閉了推送通知。

充滿戲劇感的脈脈職言在社交網絡上引發關注

“那些問我要不要去的崗位都是社招崗,至少要求3到5年工作經驗,我怎麼可能合適?”在可可看來,很多人關注遊戲公司裁員問題,只是關心那些“有經驗的人”的去向,但那些人離職後要找下家相當輕鬆,而像他這樣的應屆生,一旦校招失敗,就很難再找到去處。

在遊戲行業默認的校招標準中,應屆生只按年份,而不是社保計算。按照國家規定,高校畢業生從畢業之日起兩年內為擇業期,擇業期內未落實就業單位的畢業生可以享受畢業生同等待遇。但對於許多遊戲公司而言,如果是2023屆校招,那麼基本只認可2023年畢業的學生,過了這個時間節點便不再視為應屆,只能參與社招——到那時,他們必鬚麵對“3至5年工作經驗”的條件,以及更多的競爭者。

如圖的畢業時間要求屢見不鮮

在一些應屆生較多的招聘交流平台上,校招毀約的公司會被收錄進“黑名單”,供求職者參考。因為近期的毀約行為被證實,庫洛也進了黑名單。但整體求職環境嚴苛,簡歷多而崗位少,黑名單對企業的影響其實很小,不少負面輿論很多的公司,仍有大批求職者投遞簡歷。

“我現在感覺自己已經被遊戲行業PUA了,校招有太多不成文的事。”可可說。在面試中被問到能否提前入職時,可可一口答應下來,哪怕他提前入職不到一個月就要回南京參加畢業典禮。因為他聽很多人說過,如果不答應提前入職,你的“優先級”就會被用人部門降下來,很有可能因此而失去Offer。

在應屆生互聯網校招交流平台牛客網上,5月份有大量抱怨被毀Offer的貼子

與提前入職一樣普遍的是加班。在庫洛之前,可可曾經進入另一家遊戲公司的終面,HR對他說,工作時間是常態化996。可可思忖再三,最後放棄了。

許多應屆生甚至開始衡量,入職前、實習期被解除Offer和試用期被解約,哪個更“划算”。進入試用期意味著已經與公司簽了勞動合同,屬於“已落實就業單位”,被解約後不僅會馬上失去應屆生身份,在以後的求職過程中還很難向HR和麵試官解釋。

可可曾經聽說,一個應屆生在秋招時拿到了某遊戲大廠文案策劃的Offer,提前實習小半年後被告知能力不夠勝任崗位,HR勸他馬上離職找下家,不要進試用期,以免“髒了履歷”。當時是4月初,這個應屆生離開大廠後投遍簡歷,卻沒再獲得一份Offer。

但假如實習期被解除Offer,帶給應屆生的損失也是多方面的。許多像小茜一樣提前入職、沒有簽訂三方合同的校招生在解約時被視為“實習期結構優化”,公司不會再給出額外補償。另一方面,這種提前實習對他們日後的求職生涯幾乎沒有幫助——大多數崗位要求的“工作經驗”必須來自簽訂合同的正式工作,實習的時間並不包含在內。

2022年,向陽曾經在兩家遊戲公司的策劃崗位上分別實習了4個月和5個月。 “如果進不了遊戲行業,這9個月等於白乾。”向陽說。在被庫洛裁掉的校招生里,他是唯一一個拿到轉崗機會的。向陽推測,這可能是因為幫他聯繫轉崗的人是當初面試時的那位HR,而不是僅負責人事安排的HRBP。儘管最終沒能通過,他還是想留在遊戲行業。

“找份每月4000塊錢填表的工作也行,“向陽說,“我all in遊戲行業了,沒有任何退路。”

出路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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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考慮過延畢找工作,最終卻沒有實行。延畢法在鐵了心想進遊戲行業的應屆生中相當有市場,可可並不屬於這類人,他對進遊戲行業沒有太強的執念:“喜歡做,可以做,但不是必須做,去傳統互聯網行業我也能接受。”

一個同在庫洛校招群的群友勸可可不要延畢:“我已經延畢一年了,但是發現延畢了連實習都不好找,競爭力直線下降。”可可也認同他的說法。

被庫洛裁員後,可可在脈脈上向網友們求助

可可說,他只是對二次元有濾鏡,對遊戲行業其實沒多少濾鏡,從來沒有幻想過遊戲行業有多美好,被裁員、沒賠償這些事也在他的接受範圍之內,雖然會覺得焦慮和憤怒,但這些情緒不會影響他的規劃與決斷。 “如果我接下來找不到工作,作為一名老二次元……我會考慮去日本留學,說不定能在那裡找到新的機會。”

小茜同樣打算出國留學。這也是許多畢業於985、211高校應屆生的選擇之一。在進入庫洛之前,她本已獲得兩個國外大學的碩士Offer;離開庫洛後,她迅速轉變了心態,等著秋季再次申請國外的大學。

向陽決定繼續在國內游戲行業找工作。他認為,憑藉985的履歷和9個月的實習經驗,找份戰鬥策劃的工作應該不難。在這個過程中,他會盡量忽略自己的負面情緒,也不願把求職不順的經歷告訴父母和戀人。

比起經驗較多的社招求職者,應屆生的想法往往更加單純。他們也許聽說過版號停發、降本增效和行業寒冬,但剛剛走出校門的他們很難意識到這些詞語究竟意味著什麼。簡歷難投、HR傲慢、Offer被拒,才是他們接觸到的現實。不論選擇卷還是不捲,留學還是繼續求職,越繃越緊的環境都影響了他們的心態和處境。

“自己最終沒進庫洛這件事,好像已經不重要了。”可可說,他參加了校招,認識了一群朋友,也收穫了不少珍貴的回憶。只是,在面對手機屏幕上的《戰雙帕彌什》圖標時,他會習慣性地劃過,不再打開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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