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曾經跟羅福興聊過他的殺馬特往事,5年過去,羅福興身上發生的一切依舊跟殺馬特相關。他試圖走出這個定義,但殺馬特又把他留在這裡。
在羅福興之外,更多的殺馬特青年還被困在工廠的流水線上。這不只是羅福興一個人的故事,甚至不只是殺馬特的故事。
嘴唇髮乾,舞台上的獨白進行到一半,身邊的3個演員機械地重複上一個動作,等著他說完台詞,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一個念頭在劇場上空浮現,“不演了”。就像之前做過無數次的那樣,他試圖逃離舞台。他從聚光燈下離開,身體隱沒在陰影裡。一個演員悄悄回過頭,導演在舞台角落裡念了下一句台詞,試圖跳過一場漫長的等待:“羅福興,你的注膠機都冷了,還不趕緊回去。”
他的身體認出了這句話,用一種煩躁的、不受控制的姿勢回到舞台上,演出繼續。
這是羅福興的第一場話劇演出,在此之前,在外界眼裡,他的主要身份是“殺馬特”的創始人、教父。再之前,他是一名流水線工人。
這位創始人已經告別自己的殺馬特帝國很久,現在他很難形容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幾個月前,戲劇導演莊一找到他,說想合作一齣戲。話劇對羅福興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東西。他從沒看過話劇,但還是應了下來。即使在臨演出前幾天,他依然保持著疑問:“你們北京人是經常看話劇嗎?”
話劇的名字叫《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就是《水滸傳》。羅福興沒讀過,只知道“豹子頭”林沖是條好漢,逢人就說:“有人請我演話劇,我演林沖。”到了北京,他發現自己演史進。
這場戲一共3名主角,林沖、魯智深和史進,演林沖的是人藝演員羅熙,魯智深是開心麻花的音樂劇演員帕賽,兩人都是專業演員,但很多觀眾是來看羅福興的,儘管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個“噱頭明星”,一個不屬於話劇世界的外行人。
羅福興自己也清楚這一點。從排練到演出,他身上出的事故最多。遲到和背不熟詞兒是小事,話劇臨審的彩排中,台下坐著國家話劇院的3位領導。羅福興負責在互動環節發麵包,調動觀眾情緒。戲裡的安排是他給魯智深遞一個,走下台對觀眾說:“你們也餓了吧,吃點。”接著發下去3個。沒想到審查當天第一排沒人,領導坐得靠後,羅福興近視看不清,攥著麵包袋子就扔,差點砸到領導的頭。
莊一事後跟我說,“覺得整部戲可能要完了”。但他並不希望羅福興變成一個規規矩矩的話劇演員,這股不專業的“野勁”才是他的特質。
最終的結局不錯,領導沒當回事,羅福興扔出去的3個道具麵包收回來倆,審查也通過了。之後再聊時,他一邊大笑,一邊重複給我表演這個死裡逃生的過程:“手像是這樣……唰唰唰,就出去了,我也不知道是領導。”剛闖禍時,羅福興表現得極度緊張,他不希望作為“外行人”的自己毀了話劇演員們的努力。
至少現在,羅福興很適合“九紋龍”史進。他瘦削,身上的文身不比史進少:鎖骨附近是從右到左的名字縮寫“LFX”和“興主流”;肩膀上有“俺羅福興”和“天上人間唯我獨尊”;兩個手肘那裡刻著蜘蛛網,象徵被工廠困住的自己;小臂上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一些花紋;背後是一大段反經……都是他在當殺馬特期間文的。
殺馬特元素在整部戲中佔重要地位,除了扮演史進之外,羅福興更多時候需要扮演他自己。戲裡還原了他前半生的經歷:進過廠,開過美髮室,拍過紀錄片,搞過直播,做過裝置藝術,演過話劇,但毫無例外地,他身上發生的一切都跟殺馬特相關。他試圖逃離這個定義,但殺馬特又把他留在這裡。
■ 殺馬特
2007年,12歲的梅州少年羅福興讀完初一,認定自己“不是學習這塊料”,再加上家裡缺錢,就跑到深圳進廠打工。在廣東沿海的村落,“去深圳打工”是大多數人的選擇,父母通常在孩子兩三歲的時候離開,也許很久不會回來。子女由祖父母輩帶大,長到十二三,跟著父母或同村的人進廠打工。沒到18歲的孩子需要藉身份證或者假證件,去招不到人的工廠裡,領更低的工資幹活。
這些外出的留守兒童長大後,大多數會繼續在大城市裡打工,少部分回家務農。當農收不好時,他們會回到工廠。他們的下一代也大致在重複這個過程。 12歲的羅福興在微波爐工廠開注膠機,一個月1200塊,有時更低。 “工廠招不到人,流水線之類的活有人做,這種(注膠機)沒人願意幹。”
對任何人來說,注膠機都不是個友善的東西,電、高溫、有毒氣體、巨大機械力,但“黑”童工沒有選擇。這段廠裡的日子被寫進了話劇。彩排過後,羅福興似乎回憶起往昔,他對我說:“太他媽恐怖了我×,我們屁大點小孩開那種機器。”
每當有人來檢查,這些乾瘦、發育不良的孩子們就從兩倍於自己高的注膠機前離開,去廁所隔間裡擠著,檢查結束再回到工作崗位。

即使在童工裡,羅福興也算是個異類。他並不每天到工廠上班,摸清管理員的脾氣和自己每月的花銷之後,他每個月按照最低出勤率工作。 “別人都老老實實上班,我天天還去網吧打遊戲。”羅福興說,“確定一個月能拿到工資,剩下的扣吧,我也不要了,保證自己餓不死就行。”
翹班的時候,渴望獲得關注的羅福興開始模仿日本視覺系搖滾明星石原貴雅,給自己做了一個舞台式的視覺係發型,然後頂著它在街上走。在之後的日子裡,這顆頭的風格被他命名為“殺馬特”,也就是“時尚,Smart”的音譯,他最終成為諸多自稱“創始人”的殺馬特中最可信的一個。
在沿海城市的工廠區裡,殺馬特們通過髮型相互辨識,他們成群結隊地走在街上,去溜冰場滑冰,在網吧裡玩《地下城與勇士》,一起進廠打工。賺錢了就去美髮店花幾十塊吹一個殺馬特髮型。一部分人吹得多了,自己掌握了技術,也會去美髮店工作。
打工、吹頭髮、交朋友、滑冰,幾乎是廠區裡的一切。 “沒有人談論理想。”羅福興說。包括他自己在內,沒人思考這個打工世界以外的東西。很多人加入殺馬特並不是因為所謂的反抗精神,他們可能只是覺得這樣“很帥,像個壞孩子”,或者“有這個髮型就不會被欺負”,一些人也會跟隨人際關係加入殺馬特家族。
雖然看起來很扎眼,但殺馬特家族創立的理由相當樸素——出名,賺錢。羅福興本人也不是個典型殺馬特,他有點宅,不滿足於在工廠上班,也沒有一個殺馬特名字。在一眾火星文名字的QQ群成員名單裡,群主的名字往往是“羅福興”,樸素得像是個系統安排的機器人。
十幾歲的殺馬特少年羅福興試圖出名賺錢,但他的選擇不多。多數時候遊走在工廠和美髮店之間,但這兩個地方出不了名。一個進城少年的工作只有幾種,大部分人進廠,有手藝或有門路的去美髮店,打遊戲厲害的嘗試代練,要么就是去工地打零工,少部分人靠小偷小摸過活。最終,羅福興找到了互聯網。
2008年到2013年是殺馬特的鼎盛時期,羅福興的影響力達到高峰。他在QQ群、百度貼吧、天涯論壇和早期的微博上領導著無數殺馬特。也是在這時候,這些工廠裡的年輕人們透過網絡,開始被更廣闊的世界看到。
在更多人眼裡,殺馬特只是網絡中一種近乎譁眾取寵的審美。它太怪,而且罕見,大部分人沒見過現實中的殺馬特。他們大多分佈在沿海工業區和中西部農村,以進城務工人員為主。在網絡上,很多人覺得他們“丟了90後的臉”。
這種認知在2013年達到了頂峰,“反三俗”的社會氣氛中,殺馬特被當成低俗典型,人們“圍剿”這些頂著誇張髮型的年輕人,殺馬特聚集的各大QQ群被解散,平台封殺。一些落單的殺馬特在出門吃飯時被打,工廠也不再招收他們。
這成了殺馬特消失的最直接原因——沒法進廠,就沒飯吃。大批殺馬特在一夜之間消失,包括羅福興。
直到今天,殺馬特相關的內容偶爾也會在網絡上被限流,這仍然是一個不太上得了檯面的視覺風格。最近一段時間,“精神小伙”成了新一代的殺馬特,這是一群同樣出現在沿海工業區的青年。跟殺馬特不同,精神小伙習慣使用刻板印象“自黑”,這是殺馬特絕不會做的。用一句流傳很廣的話說,“自黑不是殺馬特”。
羅福興至今不能理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惡意:“他們甚至沒見過我,我×。”
■ 和解
圍剿殺馬特並不是羅福興變化的唯一原因。 2016年,羅福興的父親去世。和幾乎所有留守兒童一樣,他跟父親的關係有點疏離,相聚的次數很少,交流也以電話為主。
羅福興多次在採訪中描述父親,“不回家”“有3個老婆”“不寄錢,讓我媽很辛苦”。在生命的前22年,這對父子間沒有太多感情。父親並不怎麼管他,也沒有“強迫把頭髮剃了”的橋段,實際上,羅福興甚至希望父親可以這樣做。
“5歲那年,父親給我過了唯一一次生日,他買了一瓶可樂、一個5塊錢的麵包,帶我去金沙灣玩。”他向我回憶從前。金沙灣、生日和麵包成了幾個標誌,5塊錢的麵包被寫進了話劇裡,而金沙灣成了他的應許之地。羅福興說:“如果哪天生命終結,我一定是死在去金沙灣的路上。”
父親是羅福興故事的核心,雖然他們見面的次數不多,卻有一種奇特的聯結。他去世在漏雨的老屋裡,回家前,羅福興管大伯借了10萬塊錢,結果沒能救得了父親的命,也沒修好漏雨的屋頂。
父親最後的時光在日後被反复提起,作為羅福興人生中的拐點。這段故事也被設計進了話劇裡。當時,舞檯燈光照著他,身後的桌子上躺著扮演父親的羅熙。
羅福興的台詞念得不好,前半場戲,他一直沒進入狀態:“但是真正讓我不再玩殺馬特,好好工作的,是我父親的去世。”他的眼神變得飄忽,“那時候我才明白,成年人的世界並不是我想的那樣,就好像史進的父親去世對他造成的影響。我父親常年在外,很少在身邊陪伴我……”
接著,是一段長久的沉默。羅福興再次失焦,不想繼續表演。或許是想起了什麼,他事後跟我說:“情緒一下子又上來了,完全不受控制。”
羅熙的咳嗽打破了沉默,羅福興幾乎是反射般地問:“爸,你幹嘛?”
“我去屙尿(撒尿)。”
“那你去吧。”
“趁我還能動,出去被車撞一下,幫他搞點錢。”羅熙說。彼時彼刻,戲裡的他與父親和解了。
演出自己的故事時,羅福興顯得非常動搖:“他離開的時候離中秋還有那麼幾天,本來我們一家人想著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過個中秋,過個團圓節,可是最後還是沒能團圓。”他走了幾步,“他離開的時候我們家的房頂還在漏水,那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們家連修房頂的錢都沒有。”
實際上,這段往事羅福興已經在不同場合講過很多次了,但戲劇第一次把他拉回到那個情境裡。直到今天,羅福興努力掙錢貼補家裡,他還是沒能跟自己和解。
■ 藝術家
認識李一凡是羅福興生活的重大轉折。 2016年,羅福興接受《人物》採訪,後來通過記者的多層熟人關係,認識了紀錄片導演李一凡。
羅福興在紀錄片《殺馬特,我愛你》裡掛職了副導演。根據導演李一凡的說法,他付給羅福興副導演的工資,羅福興幫他們找願意接受采訪的殺馬特。 “我拿到了3萬塊,對那時候的我來說已經很多了。”他告訴我。
但他得到的東西遠比3萬塊多得多。對李一凡,羅福興相當尊敬:“我×,真的跟第二個父親一樣了,算是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帶我重新認識世界,還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紀錄片拍攝過程中,李一凡偶爾會叫上羅福興去應酬,拉投資,席間聊一些“知識分子話題”,羅福興插不進嘴,也不怎麼願意聽,“我聽不懂”。當莊一導演和我聊其他話題的時候,羅福興也時常會假借抽煙出門。
拍完紀錄片之後,李一凡還跟羅福興保持著聯繫,幫他在深圳建築雙年展上搭了個限時的美髮店,幫觀眾做殺馬特髮型,300元一次。這是羅福興第一次接觸藝術展,反響很好,不少人出於各種目的找過來,他也不計較,在展覽上幫每一個顧客做頭髮。
後來,“殺馬特藝術”被搬到了各種地方,北京798、上海油罐藝術中心、廣州美術館,有時候的形態是美髮店,有時候是溜冰場——另一個鄉鎮殺馬特青年們的聚集地。羅福興沒有完全融入這種新環境,他沉浸在往日的殺馬特時光裡,同時也在外表上迎合“應有的樣子”。
2017年拍《殺馬特,我愛你》的時候,羅福興梳個蓬鬆的背頭,戴一副單片眼鏡,穿黑色襯衫,釦子係到最上面一顆,裹得嚴嚴實實。說話時盡量清楚,減少口音,語調也更低沉。搞藝術之後,他開始扎利落的髮髻,穿呢子大衣,關心時事,看《信息時代的世界工廠》,在朋友圈裡轉發黑格爾。
幾天前,我在話劇排練室見到羅福興,他穿著夏威夷襯衫和拖鞋,頭髮隨意扎著,平均5分鐘就要散下來一次,他用手梳到後邊,然後重新紮起來。
羅福興身邊有太多這樣的變化,他幾乎是隨著心情生活的。 “我不會在一個地方待太久,一般一個地方租一年。我上個月還在廣州,這個月在北京,然後回佛山。”他說,“工作我也乾不長。”
在藝術圈待了一陣子之後,羅福興學到了一些技巧,迎合觀眾、管理團隊,憑藉自身能力和殺馬特名氣,他現在的生活質量不錯,甚至撿了一隻叫“阿哇”的流浪貓,每天給貓吹空調,吃貓糧。
在藝術圈待久了,一些藝術展會直接找到他,像莊一這樣的戲劇導演也會因為他的殺馬特特質找他合作。辦展期間,羅福興還遇見了現在的女友,生活被永久地改變了,但他說,“總覺得自己缺了點什麼”。

■ 格格不入
殺馬特們這些年的境遇幾乎沒什麼變化,疫情之後,有些回村務農的殺馬特再次返回了工廠。羅福興跟大部分曾經的伙伴失去了聯繫。 “偶爾有幾個順著微信找我,想藉幾百塊錢還花唄,我×,幾百塊,還花唄。”
羅福興嘆了口氣,聲音沉下來,長久的沉默後說:“我覺得好難受。”
作為少有的來到城市並“混得不錯”的殺馬特,羅福興是特殊的。在世紀初的梅州村落,沒人知道什麼是話劇、紀錄片和798藝術區,那裡年輕人的世界只有工廠、美髮店和溜冰場。當有一個人跳出來,面對更廣闊的世界和巨大的隔閡時,很難不陷入困惑。
羅福興本以為自己能改變一點東西,他拍了紀錄片,做了展覽,想讓殺馬特們好過一點,至少能扭轉大部分人對他們的態度。 “《殺馬特,我愛你》確實改變了一些東西,但好像只是知識分子在關心這個,”他跟我坦承,“我希望給它(殺馬特)塑造一個有好感的東西,但現在還是太微弱了。”
殺馬特還在做殺馬特的事,知識分子也還在做知識分子的事,夾在兩者之間的殺馬特藝術家有些迷茫:“辦了很多次展覽,但是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
“我以為藝術會更有力量,能改變更多東西。”羅福興說。
羅福興的殺馬特展覽出現在北京、上海和廣州,他坐飛機在這3座超級城市間航行。這種跨越式的變化對他來說也許太大了,大到他沒有完全理解自己所做的事——在演出一場話劇之前,他甚至不知道什麼是話劇。
作為應對虛無的方式,羅福興習慣給自己定下一些精準的目標。 “我現在的願望是買一台GTR,二手車60萬到100萬,這幾年各種工作做下來,攢到20萬多一點,努努力直播,快能買了。”幾年前,他再怎麼也想不到自己能存下這些。錢來得快,去得也快。
他並不真的需要一台GTR,只是給自己一個目標。羅福興今年今年27歲,交了女友,還在奔波中生活。即使攢夠了錢,他也不一定會買。
更多的時候,他想開一間美髮店。這可能不是個好選擇,此前他已經開倒閉過兩次了。朋友們都在勸他,但羅福興總有一股念頭。他不知道這個想法是從哪來的,也許是殺馬特時代對髮型的迷戀,也許是一個安定下來的理由,他知道自己想要些東西,但他不知道是什麼。
安定的日子對羅福興來說有些陌生,他只能依靠想像描述。對於大部分來自鄉鎮的殺馬特們來說,最安定的或許是工廠裡的日子,在那裡,人沒有時間想別的東西。 “沒有什麼比流水線更有力量、更瘋狂。”他說,大部分殺馬特還被困在那裡。
工廠是殺馬特們繞不開的地方。即使未來不再有殺馬特,也會有“精神小伙”“精神小妹”們失學而進入工廠。 “教育能改變這些。”羅福興說。但他改變不了教育。
羅福興有時候會想像另一個自己:“如果我啥也不是,每天就在廠裡面打工,一輩子就天天對著機器……要么我一輩子在廠裡,要么我一輩子乾美髮。”這正是他從前殺馬特朋友們的現狀。羅福興經歷過的一切,如今可能正在他們的下一代中再次重複。
■ 尋找羅福興
莊一、羅福興和我走在北京CBD的路上,經過108層的中國尊寫字樓,羅福興突然問:“你說這一棟樓建起來要花多少錢?”
在2017年拍攝的《殺馬特,我愛你》裡,羅福興說:“我從來不會抬頭看任何一棟高樓,因為我知道這些跟我沒關係。”現在他終於抬起頭看向高樓了。一些人覺得他變了,說他“只想賺錢”。在羅福興的直播下面,這樣的聲音並不罕見。
他自己也知道。在話劇裡,他把去短視頻平台直播形容為“做起了直播,去搞錢了”。 “搞錢”在羅福興看來並不是一件難堪的事,在父親過世後,他還需要承擔起照顧家庭的責任,尤其是要讓母親過上個好日子。他試圖去做一些“正經事”,“總不能當一輩子殺馬特。”他說。
羅福興不是個活在別人眼光裡的人。這種行為方式如今成為了一種務實態度。因為能賺錢,他做過不少工作。這種態度——當然還有殺馬特教主的名聲,給羅福興的生活招致了非議,也帶來了一種魔力,他的生活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生一些事,比方說李一凡找他拍紀錄片,莊一喊他演話劇,接時不時找來的廣告也能維持生活。但羅福興明白,這種魔力不會永遠繼續下去。
他試圖尋找一份安定,他說自己“不會一輩子拍短視頻、直播,也不會一輩子演話劇”,在所有的可能性裡,他想要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包括戲劇導演莊一在內,不止一個人對我說過:“羅福興的學習能力很強。”但他始終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這種迷茫纏繞在他身上,他有無數種身份,殺馬特教父、藝術家、網紅、美髮師、話劇演員……“我總覺得都不太對。”羅福興說。
有時候我很難辨別哪一個羅福興是真的。如果我只看話劇,或是只採訪,只看他的直播,只作為朋友和他聊天,只看《殺馬特,我愛你》,我會獲得5個相似卻矛盾的殺馬特青年。我最初以為至少3個他是由謊言構成的,但越是深入了解,我越覺得他們都是真的,謊言組成了真實的羅福興。
他不斷模仿自己接觸到的“好的東西”,最初是石原貴雅的視覺係發型,現在,有時候他像一個“小李一凡”,有時候像“假裝的文藝青年”或“蹩腳的話劇演員”,但他們是假的嗎?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希望活到60歲。我爺爺去世得早,父親也沒活過50歲,如果我活到60,已經是3代以來最長壽的了。現在離60歲還有30年,我覺得這30年裡我一定能做一件驚天動地的、超越殺馬特的事。”羅福興說。但他也有另一種想法:“想平平凡凡地開個美髮店,就這麼過了。我也沒想清楚腦子是不是瓦特了,但就是想要。”
他對美髮店的執著甚至有些怪異。 2018年,羅福興和一個合夥人開了美髮店“皇妃”,兩人當時工作並不積極,有一搭沒一搭地干,他完全清楚這個店會倒閉,也一直在等著那一天。 3個月後,皇妃倒閉。
羅福興把皇妃看做一個像徵,一個“殺馬特(羅福興)就要開美髮店”的謊言。後來,皇妃店裡的一些標誌被拆解,放到了他在798藝術區的展覽裡,比如他自己在牆上寫的:“明明那麼努力的想要留在這座城市,這個地方……”
但幾年過去,他發現自己還想開一間美髮店。
羅福興並不向我解釋所有事情,有些時候他自己也不明白。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有些太大了,他想從容地找到自己想要的生活,卻又時常感到無所適從。
“有時候抬頭一看,其實樓也挺美的。”羅福興說。
皇妃倒閉那一年,中國尊在北京國貿地區完工,造價240億元。